第三章(2 / 2)

“这,二哥也是没办法啊,家里要养活你那三个侄子,二哥也没别的手艺,”高盛武缓缓的站起身,侧耳听了听隔壁和过道上的动静,发现没什么问题之后,凑到胡一叶跟前道:“四弟,你家里的事情你都听说过了?你不会就呆在给吴佩孚当炮灰吧?”

“家里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只记得年前妈妈托人捎来封信,说是家里一切都好,听北方来的人都说你们少帅赎买土地,分给无地少地的农民,如果是真的,我们家大概今年也不用我捎些钱回去好过年了。”胡一叶把头埋了埋,低声道:“你不会是那个社民党的吧?”

“赫赫~,四弟,几年不见,果然当刮目相看啊,等等,”高盛武从贴身小衣中一阵摸索,拿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来,“这是你妈和你弟弟、妹妹一起给你写的信,当然,我代的笔。”

胡一叶轻轻的拿住那封仍旧带着高盛武体温的信,掂了掂,似乎有些沉重的样子。打开信封,一段崭新的火红丝绳上系着一块细腻的玉诀,胡一叶心中一动,眼眶不由有些湿润,“孩儿啊,这些年你在外面可苦了你啊,家里一切都好,比以前都要好,北京城的什么李少帅给咱们呢,减了一半的赋税,还分了地,这地只要每年给政府多交二分地租子,十年过后就是咱们家的了,你爹爹啊,当年为了咱们家那块祖地,哎~,不说了,说点新鲜的事情吧,你妹妹跟来咱们村子的那个有文化的后生好上了,春~,别打岔,这有什么好害羞的?”想来是高盛武把小妹和母亲说的话一字不拉的记了下来,“这是我叫高先生写上的,高先生是个好人啊,听高先生说,那个有文化的后生是什么社民党派下来扶助咱们穷人成立互助会的,这个会好啊,大家你帮我,我帮你,咱家的房子都几十年了,你爹爹当年一直念叨着修整修整的,可就是没那一两块大洋,还是那后生自己掏腰包,叫上村子的老少爷们给整治了下,啧啧,就算是新瓦房啊,咱们也比的起了,哎,你爹~,又想起了那老不死的。……你在外面要好好替咱们那个党做事啊,也不用想咱们家,有互助会呢,听说高先生现在要去你那地面,所以就叫高先生把着个玉诀带给你了,你在外面要小心,有这块玉啊,咱们胡家祖宗都会保佑你的……”。

良久,胡一叶忍住了泪水,略略有些哽咽:“二哥,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只要兄弟我能够做到的,绝不含糊就是。”

渭南城北,渭南警备司令部驻地。

三进三出,带后花园的房子是清朝中期一个退休县官修建的,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虽然仅仅是浙江槿县一个小小的知县,可是这银子是不能少的。亭台楼阁都十分的精致典雅,处处江南柔媚秀丽的风光,确实,走在着清丽的园子中,渭南城中那厚重的黄土气息被完全挡在了门外,人,也似乎清爽了许多。

“司令,这位就是卑职所说的高先生,”胡一叶对着坐在办公桌后面批阅文件的叶开宁敬礼,大声道。

“恩,恩,高先生请坐,胡副官,给高先生切茶。”叶开宁抬头望了望高盛武,“请坐,高先生请随便。”说罢,翻阅着手中的文件,竟把高盛武凉在了一边。

这间位于后厅的书房不大,但是背靠花园,而叶开宁所办公的地方正对着花园的门口,隔着明亮的玻璃,可以清晰看见来往的人。对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副水墨画,山峰挺立,云雾缭绕,一弯小溪曲折之处,一个渔翁对河而坐,山水秀丽,极似富春江上的某处名胜。旁有某某学士题跋:“一山一水一渔翁,一石一舟一人间。”高盛武轻轻念道:“一石一舟一人间,好句,好句啊。”

“高先生也认为是好词啊,鄙人这副画挂在这厅中,可惜来往的都是些粗人,不懂得欣赏,枉负了玉帅送画的情分啊。”高盛武一惊,转身过来拱手道:“司令,鄙人打扰司令公务,实在是罪过啊。”

“那里,那里,能够见到识得此画的高人,是鄙人的荣辛,高先生,请坐。”叶开宁目光闪动,抬手请道。

“司令!高先生,请用茶!”胡一叶大声对着叶开宁道。

“下去吧,今天我就不见客人了,什么事先留在副官处,明日再报上来吧。”叶开宁挥挥手,示意胡一叶退下。

“我这个胡副官啊,就是这么刚直,说话也不懂得放柔和些,让高先生见笑了。”叶开宁端起茶盅,轻抿一口,笑道。

“那里,刚直者,是为忠心正直也,胡副官做事精明干练,在下恭喜司令得人矣。”高盛武明显听的出来叶开宁的话那里是批评,分明是赞扬,当然也就顺水推舟举荐一下自己的兄弟。

“高先生是胡副官的二哥吧?”叶开宁不经意的冒出句话。高盛武一惊,刚刚咽在喉咙的茶水猛然倒灌,差点喷在叶开宁的脸上。这个胡一叶,即使要卖自己,也不用卖的这么彻底啊,还好高盛武毕竟走南闯北多年,这茶还是给硬生生咽了回去。

“是呀,我跟胡一叶是多年的老朋友呢,这次来渭南就是替他母亲看看他怎么样,也没别的什么事情,让司令见笑了。”高盛武看了看青砖铺就的地面,心里暗暗揣度,这个胡一叶,到底说了多少,怎么也不跟自己打个招呼?

“听说高先生是社会主义人民党的,”叶开宁望了望后花园的入口,心神不定的道。

看来,胡一叶是把自己全卖了,高盛武看着眼前这个三十五六的司令,一身洗得十分整洁的灰色北洋军将官服,即使是批阅了许多文件,也没有弄皱他衣服上的任何地方。被修得十分干净的面庞完全没有当时流行的胡须:至从袁世凯开始,基本所有的将军们都喜欢留上那两撮胡须,弯弯的翘着,似乎能够显示自己的威仪。叶开宁没有留,所以看起来似乎年轻了很多,略略有些瘦削的脸上是一双内蕴精芒的眼睛,高盛武毫不怀疑,叶开宁早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一切,甚至有些是胡一叶不知道的。

“玉帅待我,可谓深情厚义,足下之少帅,又有何恩德与我?”叶开宁静静的立起身来,不知道为什么,高盛武竟然有种莫明的萧索挫败感。这说客,是来说服别人的,还是被人家说呢?

“哎~,一石一舟一人间,只是这兵祸连绵,百姓流离失所的人间还要持续多久啊?”高盛武茫然良久,自认失败,只是觉得虽然劝说叶开宁失败,吴佩孚之左翼实力不可撼动,中央郭松龄的进攻不知道又要死去多少兄弟的性命,而且,无论是直军还是奉军,死的,都是中国人啊。而在高盛武看来,这个叶开宁精明强干,是属于‘一发不可收拾’之类的英杰吧,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看起来有些颓废,可一旦收拾心神,必然将成为奉军的一大劲敌。想起在前线的直隶国民警卫队第七师的兄弟,心思被触及,不由叹道。

“叶司令,既然如此,在下就此告辞。”高盛武伫立半晌,无话可说,内心极为懊恼,心知其实自己能不能走出司令部的大门还是个问题,而且恐怕还要连累兄弟了,可在这窗明几净的书房中,高盛武只觉得一阵窒息,勉力说出告辞的话,心中一松:“死就死吧,也胜过在这里憋着闷气的强。”

“恩,”叶开宁却没有答话,似乎神不守舍一般,高盛武不觉有气,“死以死矣,何必如此看不起人!”大声道:“叶司令!是马上让在下进断头台呢?还是进牢房?一句话足以,高某人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他妈不是男人!”言下之意,捎带骂上叶开宁吞吞吐吐不是汉子。

叶开宁转过身来,带着略为奇怪的表情看着高盛武,似乎根本就没听清楚高方才的话,“高先生要走么?等等,高先生来自北方?在北方住了多久?”

“涿州,三十一年!”高盛武虽然心中忿忿不平,还是回了一句,“十五岁在天津当学徒,二年前加入王维城的混成旅,现在是中央军的少尉,其他的,没有了。”高盛武望着门外淡然的阳光,斩钉截铁的说道。

叶开宁似乎不以为意,仍旧温和的发问:“原来高先生与我还是同袍,高先生觉得东北军跟咱们吴上将军的军队有什么区别呢?”吴佩孚当年大胜皖系军队,底定京畿,确立直系霸权,被封为‘孚威上将军’,故叶有此一称。

“哼,区别!我这个没读过什么书的人只知道,吴佩孚只知道练兵,打仗,统一天下,完全不顾及老百姓的死活,其实他打不打成天下与我等何干?与叶司令倒是有莫大关系。”高盛武内心回想起童年时之悲惨和家世之凄凉,不由气为之上冲,愤愤道:“当年那些什么新闻报纸说的吴佩孚跟救世名君一样,统一天下,结束乱世,老百姓就可以安稳的过日子。但是,高某人进了吴佩孚的军队,发觉跟以往的军阀没他妈的两样,区别不过吴家军强一些而已,纪律严明一些,可是驻军,行军,还不是一样的侵扰老百姓,老百姓遭了天灾,也没见的吴上将军大发过什么慈悲!吴上将军的心里有老百姓么?有么?”高盛武说到兴起,一捏拳头,斜下一挥,“没有!他只知道练兵,聚饷,扩充部队,打击其他军阀,美名其曰什么消除军阀割据!却不知道他自己就是一个大大的军阀头子,只是他觉得自己不是罢了!”

高盛武右手下意识的想端起什么,叶开宁见状忙递过茶盅,看来他是听的十分入神的了。高盛武轻轻一别,润了润喉咙,“你知道么?十五岁那年,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只好央求我远房的一个亲戚,送我到天津的一个印书坊当学徒,可就是这样,我苦心学习写字,到离开印书坊的时候,也不过只学会几百个字,可是现在,我也能够当当小学的教员,教教村子里的蒙童。十余年来,我走南闯北,也干了不少的事情,但是我的心中,始终想我那家乡的父亲,母亲和姑姑以及所有的乡亲门能够过上好一点的日子,在冬天大雪纷飞的时节能够有一床棉被,哪怕一床也可以就活几个瑟瑟发抖的孩子,也可以让他们有点白面过年。你知道么?我们吃的是什么?南方那些人喂猪猪都不吃的窝窝头,有时候灾荒年间,哎……,不提也罢,”高盛武眼中泪光莹然,似极为凄痛悲苦,“我只是希望,这样的岁月再不要出现,所以当那些报纸上说吴佩孚能拯救国家,救民于水火之中,我稀里糊涂的也就加入了,可是!”高盛武摇了摇头,“吴佩孚治理直隶,河南,湖北等地数年,我随军队驻扎过不少地方,可是,我的家乡和这些村子,又有什么改变!我那弟妹,母亲和村人的生活又有什么改变,没有!可我们的赋税却提前预征了两年,我不知道,我那些亲戚有几家过年能够吃的上一顿热饭?”看到叶开宁不以为然的样子,高盛武冷冷一笑:“可是,年前东北军入驻华北,首先考虑的是什么?你知道么?”

叶开宁微微茫然,“不过是整编投降的军队,难道有什么不同么?”叶开宁内心激荡不已,行为举止大失水准,让高盛武心中有种先知的高人一等的快意,尤其眼前之人是自己方才屈辱不堪的地方大员。“不错,可是当军队整顿完毕,东北军首先想到的是老百姓,吴上将军预征的赋税,东北军即使在财力作襟见畴的时节,放弃了扩编正规军队,免除了所在地预征的赋税,很可笑吧?身为敌人,却在揩拭敌人留下的屁股。不仅仅是这些,少帅心中的百姓,是农村中最无助最可怜的农民,也许叶司令想必也是知道些吧?”

“也许叶司令会想,这不过是收买人心,不错,是。可是当年上将军收买过没有?上将军收买的不过是那些一天吃饱了没事干,装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在报刊上大谈特谈的不过是什么统一,什么攘除洋人,还有什么发展实业,这些我们不懂,我们小老百姓也不需要懂什么叫做治国。我们只知道,那些谈天论地的人,每天吃的是白面大米,鸡鸭鱼肉,坐的最坏也是咱们老百姓拉的人力车,又有几个人知道?几个人知道我的亲人,我国最多的农民在过着什么样子的生活?没有,这些先生,这些名流,还有将军,督军,省长他们都不知道,也许,”高盛武侃侃而谈,完全把过几分钟也许就要被咔嚓一下脑袋的事情抛到了不知什么地方,“也许有人知道,可他们完全不想去做点事情来挽救,哪怕是十个人,三个人,一个人。”

“不患贫而患不均啊。”叶开宁静静的叹了口气,人的思想就是这么奇怪,宁愿大家一起过穷日子,也不想别人能够有什么特权。“高先生继续讲,请。”叶开宁提起暖壶,给高盛武的茶盅倒上不太滚热的水,这勤务的事情,叶开宁也不觉得自己该不该做,副官不在,只好自己做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高盛武奇怪的看了一眼叶开宁,不知觉的有了一丝暖意,或许是叶开宁随和的作风吧,“其实也许是我没有站到他们的角度去看吧,可是国家如果最穷的,为国家提供粮食,棉花,大豆,赋税的农民没有活的更好,反而越来越穷,越来越没有活路,那么我们国家怎么能够得救?怎么能够富强?我不知道,那些成天想救国的人为什么不去想法救救农村,为什么整天只是想到打仗,征税,买武器,完全不回想到农村,完全不会想到他们扩军的钱财是从我们身上收刮来的,为什么不能缓一缓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少帅成立了改革委员会,是真心为了咱们穷人,为了全中国三亿八千多万的农民,穷人,为了我们,他不惜让洋人,那些所谓的知识分子,那些一天鸡鸭鱼肉的达官贵人说他是共产主义分子,说他是杀人不榨眼的魔王,可是少帅也不过只杀了几百来个恶霸奸人,这些人难道不该杀么?所以我不知道,那些报刊上成天所说的救国,救国是什么东西,难道让三亿八千多万的拉百姓生活好过一点,他们就那么不开心么?”高盛武仰头一口气喝下热茶,坐在椅上久久不语,也许他自己也在思索,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句流传千年的华夏古老智慧仍旧焕发着无穷的生命力,但是!什么是民意?是报刊杂志上所宣传的发展实业,引进洋人资本?还是勃兴教育,培养人才?或者,先建立强大的武力而不惜横征暴敛,先统一天下在以民为本?什么是民众?什么是大多数人的利益?或许,并不是代表城市中那一群小职员,资本家,买办,等等形形色色的人众,而事实上,正是他们掌握着舆论,掌握着社会上一切舆论的工具和思想前沿,他们所想的,所说的,跟三亿八千万左右的农民有多大的区别?叶开宁不知道,可他很想知道。他也清楚的明晰:‘这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民众,没有多少人会听见他们无奈而凄凉的哀求,没有,他们直接或间接的创造了巨大的财富,养活着无数的高官,富商,甚至不少洋人,养活了欺压自己的军阀,恶霸,奸商。可他们无法发出抗争的声音,这种在口不能言,手不能动的生活,或许,或许也并不是吴佩孚这个‘孚威上将军’所能够看到,并且解决的。是的,玉帅的心思,或许只有历来帝王一样,有着名标青史,万古流传的yu望吧,或许他只想做一个辅佐‘刘备’一统天下的武圣‘关羽’?也许,他没有,根本没有考虑过该怎样去改造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也许,没有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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