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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惘前尘踏错空啼血(2 / 2)

门打开,崔时雨走下去,猛地跪倒在地。

“崔时雨,你怎么了?!”

庄芷薇冲上来扶住她,立刻要打电话,却被一只微微颤抖的手拽住了。

“别和他讲。”

庄芷薇垂眸看着她,将拨了一半的电话挂掉,问道:“为什么?”

相处了这几个小时,她越发觉得小丫头不动声色,让人心里打鼓。她这时候不汇报,若小丫头回头亲自和聂廷昀说了,她八成要被扣上“恶女”的名头,别想洗清嫌疑。

庄芷薇迟疑地蹲身,擦去崔时雨鬓边的冷汗,问道?:“你真的没事?”

“我没事。”崔时雨轻声说,“你告诉他,他会生气的。”

庄芷薇见她缓过来一点儿了,扶她起来,有点儿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怕他生气?”

崔时雨不言,算是默认。

庄芷薇叹息:“你不能总是这样啊。”

崔时雨稍稍偏头看向庄芷薇:“那我该怎么样?”

“你得先是你自己,你不能忍着疼去爱他。忍着疼去爱一个人,那是小人鱼,可小人鱼的结局是变成泡沫。”

崔时雨笑了一下:“你说得对。”

庄芷薇开车送她回去。

崔时雨有点儿头昏脑涨,望见窗外的景色,半晌才回过神来,问?:“为什么……”

她看到了华尔道夫酒店的大楼。大楼矗立在江滨对岸不远,隔着一条常年封堵的大道。这个时节,游客稀少,整幢华尔道夫立在黄昏里,宛如二十世纪的古堡。

“我暂时……把你还给他。”庄芷薇说。

崔时雨没有问为什么是“暂时”,她隐约感觉到庄芷薇找她本来是有话要说的。

可是等了又等,除了小人鱼的故事,庄芷薇再没暗示过其他。

她不知道,那个时候,庄芷薇心里已经预料到他们的结局——与童话故事里的悲剧,并没有什么分别。

车与她被留在地下车库,等人认领。

聂廷昀接到庄芷薇电话下来,心里未尝不几经思虑。他怕在他处理好一切之前,庄芷薇先来和小丫头摊牌。谁料小丫头只是乖乖地站在车边等他,双眼湿漉漉的,似乎一切如常。

他想问,庄芷薇为什么找你?你为什么挂我的电话去见她?她和你说了什么?

可她突然上前一步抱住他,令他心中所有的困惑烟消云散。

“聂廷昀。”

“……嗯?”

“没什么,就想……喊喊你。”

他抬手抚了抚她后脑柔软的头发,最终什么都没问。

接下来一段时间,两人各自忙碌自己的事情。聂廷昀的公司刚注册,又在赶毕业论文,几乎不在大学城露面。崔时雨正式进入备赛冲刺期,为月底的天英杯决赛做准备。

这期间,两人连电话都很少打一个。

倒是骆微城在崔时雨决赛前夕发来短信,祝她旗开得胜。

崔时雨回了个“谢谢”,躺在上京酒店的床上,没等到聂廷昀的来电。

临睡前,冯媛西敲开她所住酒店的房门,最后嘱咐道?:“别压力太大,明天正常发挥就行。”

她心中空茫,点了点头:“知道了。”

冯媛西关上门。

她终于鼓起勇气发了一条短信给他:“明天是决赛。”

半晌,收到平淡的一条回复:“别受伤,加油。”

她心知肚明,他不希望她加油,更不恭贺她的胜利。

黄昏时分,天色已经暗了,金融中心大楼灯火通明,煌煌如昼。

技术部的总工敲开办公室的门,却见办公桌后的人头也没抬地说?:“半个小时后再过来。”

总工愣了一下,发现青年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脑屏幕,还有嘈杂的声音传出。似乎……是在看什么节目?

总工退出去,转身的工夫,瞧见庄闫安正朝这边走过来。

“庄总。”

“程工?”庄闫安诧异道,“今天二测完了?怎么不进去?”

程工说:“等着给聂先生试用二测后的软件,但他说半个小时后再找他。”

庄闫安念叨了一句“邪门儿了”,这不是聂廷昀这种分秒必争的人干出来的事啊。

这个软件可是聂廷昀亲自注册公司搭班底,倾家荡产才搞出来的,现在居然能有别的事比这个还要紧?

庄闫安拍了拍程工的肩膀说:“我去催催看。”

办公室的门落了锁,庄闫安敲了两下,便听门锁“咔嗒”一声。

他推门进去,见聂廷昀仍坐在电脑后没动,脸色有点儿不对劲。

下一刻,聂廷昀猛地站起身,按下电话内线:“帮我订最快的去上京的机票。”说完,他拎了外套往外走。

庄闫安连忙跟上去:“程工说——”

“我路上试用,不耽误。”说话间,人已经出门走远了。

庄闫安一脸蒙,走到电脑前,看到正在播放的画面,忽地明白了。

——天英杯决赛正在体育频道直播。

屏幕上,刚刚结束的一场对战,名条里看到清楚的一串大写英文字:CUISHIYU。

——她输了。

上京,天英杯全国柔道大赛决赛现场。

“崔时雨!”冯媛西站在场下,第一次这样严厉地呵斥她,“你是一个柔道选手!你怎么可以怕受伤?”

三次被判罚消极进攻。

她有无数次拼死一搏的机会,却都临阵退缩,畏葸不前。

冯媛西忍着喉头的哽咽,看着筋疲力尽地坐在椅子上的女孩,问?:“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宁愿你打输了,能堂堂正正地摸着心口和我说,教练,我尽力了!但你今天敢说这句话吗?崔时雨!”

经历了漫长的两个月的艰辛备赛,因为她几分钟的懦弱,一切付之东流。

崔时雨紧紧地攥着肩头披着的毛巾,无言以对,更不敢直视冯媛西的眼睛。

是啊,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为什么会开始害怕受伤?她自己并不明白,她的潜意识在屈从着聂廷昀:不要受伤,不必得胜……

献祭的本能深入骨髓,她抗拒不了神的任何要求,她依然胆小、怯懦而自厌。她能做的,只有责怪自己。

“对不起,教练。对不起。”

冯媛西失望地看了她半晌,拂袖而去。

崔时雨坐在原处,慢慢地,把脸埋进手心。

四处都是欢呼声,没有人在意她的失败,所有人都在庆祝那位日本选手获得了胜利,而她终于没能迈进顶级职业选手的门槛。

一切都结束了。她心灰意冷地想,可能你这一辈子就是要如此平庸。

“时雨。”

她抬起脸,一个男人身穿一身赛方的应援运动服,坐到她身侧。

是骆微城。崔时雨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出现在现场。

“虽然我并不是很懂柔道,但我能看出你比从前多了顾虑。”骆微城凝视着她的侧脸,轻柔地说,“就像一个金刚不坏的武林高手突然有了死穴,他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无所顾忌地直面刀枪剑戟了。且不论输赢,心里有了羁绊,是好事。”

崔时雨始终一动不动,听到这句话,才稍稍有了反应。

她哑声说:“可我觉得我不再像我了。”

骆微城反问:“怎么才是像你呢?”

崔时雨忽地哑然。

金刚不坏之身因聂廷昀露出了死穴,她不安到极点,生怕迟早有一日会一无所有。

若连柔道都失去,她便只是行尸走肉。

可在未曾遇见聂廷昀的最初,她本就是这样一具行尸走肉。

骆微城说:“你还好吗?我送你回酒店?”

“好。”刻下,她恍如一缕孤魂,任谁牵着都行。

回到酒店,崔时雨先去敲冯媛西的门,却无人应,到前台一问才知道,冯媛西已经退房离开了。崔时雨麻木地站在酒店大堂,平静地想,她放弃我了。

手在微微颤抖,她用力攥紧了,指甲嵌进掌心,也感觉不到痛。

没什么,这不是我第一次被放弃。

好似有什么东西自她肺腑穿凿而过,令她连站立都没办法维持,她只听到有人在她的耳边说:“崔时雨,你还好吗?崔时雨……”

一阵刺耳的长鸣从左耳贯穿过右耳,而后,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她恍如坠入一个漫长的梦境。梦里一片大雾,崔时雨循着漫无边际的前路摸索,听到远处有人在说话。

“没什么事,我叫医生来看过了,说是劳累过度。

“说实话,她其实是块打比赛的料,但你既然不想让她做选手,我尽量说服她。

“这本来是康敏的活儿……是,你的人情先欠着也无妨。

“好,你要登机了?”

崔时雨蓦地睁开眼睛。

卧室的房门半掩着,透过门缝,一个人影在来回踱着步讲电话。

她下意识地抓紧被子,捕捉到了最后一句道别的话:“回头去海市再聚,挂了吧,阿昀。”

门被推开,她迟疑的眼神正与男人的目光对上。

骆微城怔了一下,问道:“什么时候醒的?”

崔时雨张了张口,突然咳了起来,骆微城连忙递水给她。

崔时雨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水,才问:“我又晕倒了?”

骆微城注意到了这个“又”字,皱了下眉:“你不是第一次这样突然晕倒?看过医生吗?”

崔时雨点点头:“以为是贫血,但血检结果正常。”

骆微城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半晌,问:“我有事先走,你一个人没关系吧?回程机票订了吗?”

“我没关系,机票订过了。”崔时雨顿了一下,说,“谢谢你。”

骆微城离开后,崔时雨又睡了一觉,半夜被渴醒,翻身下床,似乎听见什么动静——床头的手机嗡嗡振着。

她拿起手机,来电已经挂了,十几个未接来电,红彤彤地占满手机通话记录。尾号0723,是聂廷昀打的,她麻木地站在床边,没接。

她把手机放下,到客厅打开冰箱。

水喝光了,冷气将她罩着,脸是冰的,心也是。

四下昏暗,只有冰箱里的亮光透出来,一切都像是假的:她没有输掉这场关乎运动员生涯的比赛,教练没有对她失望透顶,聂廷昀不曾找人说服她放弃打职业比赛……

事情从她选择参加那次有聂廷昀在的聚餐开始,一路行差踏错。

她被“暂时拥有他”这个假象迷惑了心智,贪念一起,欲壑难平。

冯媛西问她,你是一个柔道选手,怎么可以怕受伤?

她无言以对。

她是站在绝路上打这场比赛的,首鼠两端刻在骨子里,一面想做赛场上的战士,一面又想成为他的温驯少女。于是她顾此失彼,手足无措。

她笨拙地想学着做个正常的“女朋友”,在他面前一次次脱下铠甲。

铠甲放久了,难免生锈。

她是自作自受。

聂廷昀站在寂静的走廊里,衣上还沾着凉意。电话在手里,屏幕始终亮着,显示正在呼叫,却始终无人应答。他和她只有一门之隔,他若敲门,她一定会开。

他把手机放回兜里,背倚在门上,沉默地垂下眼,点了一支烟。烟灰寂然落在他手指上,他没抖掉,灯光下,烟尘飞扬,归于无声。

这支烟燃到一半时,门突然开了。

小丫头低着头出来,先看到了地上的影子,接着浑身僵住,缓缓朝他望过来。

他没问她为什么不接电话,第一反应是将烟掐了,踩到地上,挥了挥手,试图驱散气味。

她睁着一双杏眼,安静地凝视他,突然开口说:“没关系。”然后弯身捡起烟头,走了很远找到一个铁皮垃圾桶,把烟头丢进去。

他无声地跟在后头,她转身,被他顺理成章地揽进怀里,额头抵着肩。

“你听到了我和微城的电话?”顿了一下,他说,“微城说你大概听到了。”

骆微城是何等精明的人,挂断电话一进房门,看到她的表情就知道事情十有八九已经败露,出去后立刻和他通了气。崔时雨没接他电话,更是坐实了他的猜想。

聂廷昀扣着她颈侧,迫她仰面看向他,说道:“如果我一定要你听话呢?”

这场对峙或迟或早,她逃不过。崔时雨有一刹那屏住呼吸,接着眼眶发红,说道:“你也做过柔道选手。”

——我以为你会明白。

“就因为我做过柔道选手。”

崔时雨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这是我自己的人生。”

“自己的人生?因为我才开始的人生,也叫自己的人生?”

语调那么轻描淡写,连嘲讽都不屑掩饰。

——他轻视她,拿捏她于股掌之间,从头至尾。

她感觉到胸口在疼,紧紧咬住牙关,忽地失了声。

这样的聂廷昀,和她记忆里的美好少年的模样无一点相似之处。她究竟是像斯嘉丽爱上阿希礼一样爱上了年少那场美丽的幻觉,还是眼前的这个人?

三年来,崔时雨第一次自我怀疑。

可是,亲昵、恋慕、心动乃至痛楚都那么真切。

她十几年苍白的血脉,在这短短几个月间有了情绪。她感觉到她活着,可以呼吸,她雀跃、嫉妒、自卑甚至想念……因为他。

她无法否认这个事实,这更令她难堪。崔时雨想要逃。她试图推开他的怀抱,她哽咽、挣扎,最终又被他紧紧抱住。

她慢慢地在他怀里安静下来,哑声控诉:“聂廷昀——你看不起我。”

“宝贝,我不是看不起你。”他吻在她耳边,“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停了停,他道:“因为你的‘约拿情结’。”

他感觉衣袖被她抓得一紧。他缓缓地撤开距离,看到她瞳孔里的震惊。

“因为你奉我为神,因为你注定会被我的一举一动左右,为我而紧张不安,既渴望看到我,又恐惧靠近我……因为你突发性的昏厥和疾病无关,和你过度在意我而感到痛苦有关。

“你为我忍下了痛苦,就意味着你再不能全力以赴地打一场比赛。”

聂廷昀的语气温柔而缓慢,却透着强硬。

“既然选择奉我为神,就要……追随到底。”

最后,聂廷昀轻轻地叹息:“不能两全的,崔时雨。”

崔时雨愣愣地望着他深邃的眼眸,脑子里一片空白,本能地,愠怒压过困惑,驯服已久的身心在此际迟迟生出嶙峋反骨。

她一点一点地扬起下巴,眼神灼灼:“我也可以不要两全,聂廷昀,我也可以放下你。”

他慢条斯理地收紧扣住她侧脸的手。该是疼的,可她那么倔强,一声不吭。聂廷昀勾起嘴角,像是听了一个笑话?:“你凭什么以为你有的选?”

崔时雨扬眉,下一刻,兜里的房卡被他摸走,他拽着她走向房间,刷卡进门。肩头被他重重地推了一下,她踉跄着跌进客厅,险些撞到茶几。

他面无表情地道:“想接着打比赛?我当你陪练,来啊。”

他逼近到跟前,她站立不动,拳头缓缓攥紧。

肩头又被他推得向后一歪。聂廷昀低喝:“动手!”

他的手摸到她的卫衣领子,用的是对练时的抓握动作。

她一股怒火涌上来,本能地挣开,反手拽住他的袖口,一脚别进他两腿间,猛地施力!

“砰”的一声,他被她撂倒在地,倏地蜷起左膝,忍住没有呼痛。

她张着双手,茫然地站在原地,似乎没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

心跳仿佛都停止了,她跪倒在他身侧,要扶他起身。

衣领一紧,他仰躺在地,揪着她朝下拉,直至呼吸可闻。

“往后你伤几处,我就伤几处。你训练,我就陪着你练,你比赛,我全程跟进,怎么样?”

你威胁我——这句话到了嘴边,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她颤抖着按住他的手背,一滴滚烫的泪“吧嗒”砸下来,落在他唇边。

他尝了尝,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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